中新社西宁4月30日(ri)电(dian) 题(ti)：为何“神(shen)州处处有(you)昆仑”？
——专访中国民俗学会原副会长、青海民族大(da)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学科(ke)带头(tou)人赵(zhao)宗福
中新社记者(zhe) 张添福
昆仑神(shen)话(hua)是以(yi)昆仑山及(ji)其(qi)相关神(shen)话(hua)人物、风物传说(shuo)为主要内容而构(gou)成的(de)中国神(shen)话(hua)系(xi)统，也是中华民族最初的(de)世界(jie)观、社会观、价值观的(de)一个整(zheng)体反映。
昆仑神(shen)话(hua)在中国古典(dian)神(shen)话(hua)中具(ju)有(you)怎样的(de)地位？为何“神(shen)州处处有(you)昆仑”？当代传承和发展昆仑文化有(you)何现(xian)实意义(yi)？对此，中国民俗学会原副会长、青海民族大(da)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学科(ke)带头(tou)人赵(zhao)宗福接受了中新社“东西问(wen)”专访。
现(xian)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：
中新社记者(zhe)：何为昆仑神(shen)话(hua)？其(qi)在中国古典(dian)神(shen)话(hua)中具(ju)有(you)怎样的(de)地位？
赵(zhao)宗福：昆仑神(shen)话(hua)是以(yi)昆仑山及(ji)其(qi)相关神(shen)话(hua)人物、风物传说(shuo)为主要内容而构(gou)成的(de)中国神(shen)话(hua)系(xi)统。它是中华民族在“童年时期”以(yi)神(shen)格信仰为核心的(de)综合(he)体创(chuang)作，也是中华民族最初的(de)世界(jie)观、社会观、价值观的(de)一个整(zheng)体反映，与中华文明的(de)产生和发展密(mi)切(qie)相关。
在中国，民族神(shen)话(hua)极其(qi)丰富。华夏古典(dian)神(shen)话(hua)很早就以(yi)书面形式被(bei)记录或固定下来，因(yin)此至今呈现(xian)着中华民族三四千年前丰富多(duo)彩的(de)神(shen)话(hua)风貌。但无论有(you)多(duo)少神(shen)话(hua)，昆仑神(shen)话(hua)都是其(qi)中主要的(de)一部分，或可视之(zhi)为构(gou)成中国古典(dian)神(shen)话(hua)的(de)主体部分之(zhi)一。从(cong)现(xian)存古籍文献(xian)看，昆仑神(shen)话(hua)有(you)三个明显特征：
一是形态(tai)朴野、原始。昆仑神(shen)话(hua)集中反映了华夏民族“童年时期”的(de)文化形态(tai)，如古典(dian)神(shen)话(hua)中西王母呈现(xian)为虎齿豹(bao)尾善啸，形貌上半人半兽，神(shen)格功能上掌控人类生死(si)。相对而言，受昆仑神(shen)话(hua)影响的(de)蓬莱神(shen)话(hua)则(ze)显得文雅清爽，楚辞神(shen)话(hua)也深受昆仑神(shen)话(hua)熏(xun)染(ran)。
二是故事系(xi)统完整(zheng)。如对昆仑山的(de)想象，这里(li)是帝之(zhi)下都，百神(shen)之(zhi)所在，最高处是帝阙悬圃(pu)；山上各种灵兽神(shen)树，应有(you)皆有(you)；众神(shen)通过建木、铜柱连接天(tian)地的(de)天(tian)梯来往(wang)于天(tian)地之(zhi)间；山高万仞，方八百里(li)，宽阔七百里(li)的(de)弱水环绕着，在外面还有(you)火焰熊熊不熄的(de)炎火山，水火两重(zhong)使得圣山与世俗世界(jie)隔(ge)绝开来，常人无法进入。
三是资料保存较为丰富。除《山海经(jing)》外，《穆天(tian)子传》《庄子》《楚辞》《淮南子》《海内十洲记》《拾遗记》《博物志》《汉(han)武帝内传》等典(dian)籍对昆仑神(shen)话(hua)也有(you)较多(duo)描写。相对来说(shuo)，诸多(duo)古典(dian)神(shen)话(hua)中，昆仑神(shen)话(hua)的(de)史料较为丰富。
玉珠峰白雪皑皑。昆仑山的(de)玉珠峰和玉虚峰传说(shuo)是玉帝两位妹妹的(de)化身，终年积(ji)雪，多(duo)冰川。孙睿 摄
中新社记者(zhe)：从(cong)天(tian)文、地文与人文看，昆仑神(shen)话(hua)对中华文化有(you)哪些重(zhong)要影响？
赵(zhao)宗福：昆仑神(shen)话(hua)作为中华民族的(de)文化渊薮，对中华文化的(de)方方面面产生了深远影响。
在古人的(de)想象中，昆仑山是天(tian)上之(zhi)山。山上的(de)圣境都对应着天(tian)象和现(xian)实地理。昆仑悬圃(pu)又被(bei)称为帝阙，对应的(de)是天(tian)上的(de)紫微宫，是天(tian)帝居住(zhu)之(zhi)地，所谓紫微垣“在北斗北，左右环列，翊卫之(zhi)象也”。汉(han)代长安的(de)未央宫、唐代洛阳的(de)紫微城、明清时期的(de)紫禁城都是依据紫微宫(垣)命名或修筑的(de)。紫微宫附近(jin)的(de)北斗七星也被(bei)中国人认为是“帝星”，因(yin)其(qi)形状(zhuang)与神(shen)话(hua)昆仑中的(de)圣境阆风相似。仔细考察昆仑神(shen)话(hua)中的(de)阆风、悬圃(pu)等圣境，都与天(tian)文有(you)着千丝万缕的(de)联系(xi)。
神(shen)话(hua)里(li)的(de)昆仑尽管是古人想象中的(de)众神(shen)之(zhi)乡，但外在形貌是一座山，因(yin)此被(bei)写作“崐崘”或“崑崙”，对中国的(de)地文影响深远。华夏先民认为昆仑山是大(da)地中央，“昆仑山为柱，气通上天(tian)。昆仑者(zhe)，地之(zhi)中也”。昆仑四水或者(zhe)五(wu)色河水从(cong)这里(li)向四面八方流淌，从(cong)而形成广阔苍茫的(de)世界(jie)，其(qi)中的(de)黄河水更是向东滔滔，孕(yun)育了中华文明，因(yin)此被(bei)尊称为“母亲河”。
2018年8月18日(ri)，“2018中国青海昆仑山敬拜(bai)大(da)典(dian)”在海拔4300米(mi)的(de)玉珠峰脚下举行。孙睿 摄
至于人文方面，昆仑神(shen)话(hua)的(de)影响更是纷繁纭集。仅(jin)就文学而言，从(cong)屈(qu)原《离骚》《九歌》开始，以(yi)昆仑为文化意象，历代诗文一再描写昆仑，形成了对昆仑原乡的(de)追忆怀念和昆仑精神(shen)的(de)传承弘扬(yang)。如毛泽东就有(you)“横空出世，莽昆仑，阅(yue)尽人间春色。飞起玉龙三百万，搅得周天(tian)寒彻”的(de)歌咏。
中新社记者(zhe)：为何“神(shen)州处处有(you)昆仑”，乃至于“海外亦有(you)昆仑”？
赵(zhao)宗福：神(shen)话(hua)昆仑山是中国先民根据西北多(duo)高山，而且高耸接天(tian)的(de)地理现(xian)实想象出来的(de)大(da)山，山“方八百里(li)，高万仞”，日(ri)月经(jing)过山顶(ding)时，被(bei)遮蔽(bi)光芒。宋太宗赵(zhao)光义(yi)说(shuo)：“昆仑山上聚神(shen)仙”；元代王哲说(shuo)：“昆仑山上乐逍遥，烟霞洞里(li)成修炼”。
中华大(da)地众多(duo)山脉都被(bei)视为昆仑山脉或余脉，这在很早以(yi)前就被(bei)先人所共识。但现(xian)实的(de)昆仑山到底在哪里(li)，是古人思索寻觅不已的(de)问(wen)题(ti)。千百年来，人们只能根据目光所及(ji)探寻认知昆仑，因(yin)而先后出现(xian)了新疆和田昆仑、甘(gan)肃祁(qi)连昆仑、青海星宿(xiu)海昆仑等说(shuo)法，出现(xian)了昆仑究竟在何处的(de)学术纷争。故大(da)昆仑的(de)在地化和具(ju)象化，使人深感“神(shen)州处处有(you)昆仑”，乃至于“海外亦有(you)昆仑”。
航拍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境内的(de)昆仑山玉珠峰。马(ma)铭(ming)言 摄
寻找昆仑，是因(yin)为昆仑山是中国人的(de)山水祖脉所宗。“河源昆仑”是中国人千百年来挥之(zhi)不去(qu)的(de)原乡情(qing)结。在古人看来，要找到神(shen)话(hua)中缥缈的(de)昆仑山，就必(bi)须(xu)沿(yan)着黄河溯源，黄河源头(tou)就是昆仑山。自从(cong)魏晋经(jing)学家杜预明确说(shuo)出“河源西平(今西宁)西南两千里(li)”后，历经(jing)唐元明清多(duo)次实地考察，从(cong)不同层面确认了昆仑河源的(de)所在。至于新中国的(de)几次河源科(ke)学考察，从(cong)地理科(ke)学层面明确了黄河源头(tou)的(de)正源和涓流，并(bing)指(zhi)出这里(li)还是包括长江、澜沧江源头(tou)的(de)青海“三江源”地区。
青海省玛多(duo)县黄河源的(de)扎陵湖(hu)、鄂(e)陵湖(hu)和冬格措(cuo)纳湖(hu)，水茂(mao)草丰。这里(li)是三江源国家公园的(de)主要源区。刘龙泉 摄
正是基于这样的(de)地理坐标和文化流播，我提出青海昆仑文化，我任会长的(de)青海省民俗学会与地方政府(fu)开展了诸多(duo)学术文化活动，如举办昆仑文化系(xi)列国际学术论坛、申报国家社科(ke)基金重(zhong)大(da)项目、出版昆仑文化研(yan)究丛书等。
但作为传说(shuo)中的(de)昆仑山，在一些国人心目中，远远超出中国疆域之(zhi)外。《史记·大(da)宛列传》记载：“条枝在安息西数(shu)千里(li)，临西海……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(you)弱水、西王母，而未尝见。”这说(shuo)明早在西汉(han)时期，昆仑弱水和西王母的(de)地理传说(shuo)已经(jing)远播。神(shen)话(hua)昆仑山与印度(du)佛教神(shen)话(hua)中的(de)阿耨(nòu)达山十分相似，所以(yi)历史上屡有(you)中国僧(seng)人到印度(du)寻觅昆仑的(de)经(jing)历。而在东南亚海上的(de)昆仑山，也是明清时期海上航行必(bi)经(jing)之(zhi)地，屡屡记录在文献(xian)。所以(yi)古人常说(shuo)“海外亦有(you)昆仑”，可见昆仑的(de)影响至远至广。
2021年7月11日(ri)，由中国自主研(yan)发的(de)世界(jie)首台(tai)千吨级高铁架桥一体机(ji)“昆仑号”，完成了中国首条跨海高铁——福厦高铁的(de)全部架梁(liang)任务。一批大(da)型工程和设备被(bei)命名为“昆仑”。吴凡 摄
中新社记者(zhe)：当代传承和发展昆仑文化有(you)何现(xian)实意义(yi)？
赵(zhao)宗福：昆仑文化在中华文化史上是国家文化和国家疆域等国家整(zheng)体形象的(de)代表之(zhi)一，也是中华民族独特的(de)精神(shen)标识和文化符号之(zhi)一，涉及(ji)到中华文明的(de)世界(jie)地位、国家版图和政治秩序、伦理观念等。昆仑明堂自古是国家最高统治者(zhe)(如黄帝、秦汉(han)唐帝王)祭祀之(zhi)所和封禅的(de)对象。尤(you)其(qi)是昆仑山在文化史上的(de)变化，从(cong)混沌到清晰，从(cong)虚幻的(de)西部到具(ju)体的(de)地理，从(cong)新疆到青海、西藏，再到神(shen)州处处，无不反映着国家疆域的(de)变化和稳定。
从(cong)文化源流上看，昆仑山还是中华民族的(de)精神(shen)家园。典(dian)籍上不断出现(xian)的(de)“赫赫我祖，来自昆仑”，实际上就是在反复重(zhong)申昆仑山是中华民族的(de)原乡。屈(qu)原每当失意时就“神(shen)游昆仑”，汉(han)武帝、元忽(hu)必(bi)烈(lie)、清康熙、乾隆帝等帝王及(ji)大(da)量的(de)文臣武将、僧(seng)俗名人念念不忘河源昆仑，就是“为有(you)源头(tou)活水来”。
2023年7月29日(ri)，2023中国·青海格尔木昆仑山敬拜(bai)大(da)典(dian)在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格尔木市举行。张添福 摄
在中华文化的(de)谱系(xi)中，昆仑基因(yin)弥散在各类文化事项中，将近(jin)三分之(zhi)二的(de)少数(shu)民族文化也与昆仑文化有(you)着千丝万缕的(de)关联，发挥着“随风潜入夜，润物细无声”的(de)功能。甚至以(yi)丝绸之(zhi)路为主要途径，昆仑意象远播海外。至今，港澳台(tai)等地的(de)朝圣者(zhe)还远道而来朝拜(bai)昆仑山。近(jin)年来，青海省格尔木市等地每年举办昆仑山敬拜(bai)大(da)典(dian)，吸引了众多(duo)的(de)海内外中华儿女，并(bing)以(yi)走近(jin)黄河源、敬拜(bai)昆仑山为荣(rong)。这一切(qie)，说(shuo)明了昆仑文化具(ju)有(you)久远而广泛的(de)影响力。
可以(yi)说(shuo)，昆仑是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(de)原点、集体叙述的(de)关键词、民族文化的(de)乡愁所系(xi)。昆仑文化值得光大(da)和弘扬(yang)。(完)
受访者(zhe)简介：
赵(zhao)宗福。受访者(zhe)供图
赵(zhao)宗福，教授，博士生导师。曾任青海省社会科(ke)学院院长、中国民俗学会副会长，现(xian)任青海民族大(da)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学科(ke)带头(tou)人，长期致力于昆仑文化研(yan)究和发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