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项裕荣
岭南文化具有鲜明的地域特点，同时又是中华(hua)文化的重(zhong)要组成部分。岭南地区自古以来，文化形成中有多种“外来”文化的影响，其中，北边以儒(ru)家文化为底色的中原文化最令岭南人倾慕，岭南文化“慕北”情(qing)结贯穿始终。
自古岭南地区对北边的正统中央(yang)政权，有明显的“归附”意识
岭南古称“百越”之地，少数民族众(zhong)多，《后汉书(shu)》描述此地：“虽置郡县(xian)，而语言各异(yi)，重(zhong)译乃通。”事实上，从秦代赵(zhao)佗建政之初，当时北方汉族以军人、商人等身份陆续进入岭南地区的，约有12万人之多（据(ju)葛剑雄《中国移民史》），他们是传播(bo)汉文化的“群(qun)众(zhong)”基础。故此，秦以后岭南地区虽偶有割据(ju)，但统治(zhi)思想乃以儒(ru)家文化为底色，故此对中原的认同便一直是主流意识。岭南地区对于中原正统王(wang)朝态度(du)，冼(sheng)夫人堪称典型。
岭南土著(zhu)接受(shou)汉文化是一个持续的过程。史称“越人之俗，好相攻击”，南北朝时期(qi)，广东高州的冼(sheng)夫人，作为俚人领(ling)袖，她既“和揖百越”，促进了(le)民族地区的团结，更是选(xuan)择与(yu)汉人高凉(liang)太守冯宝结婚，让汉族的先进生产经验与(yu)生活方式得以传播(bo)。冼(sheng)夫人戎马亲(qin)征，粉碎过分裂反叛的势力(li)，还顶盔披甲，掩护着隋(sui)朝的使者，巡(xun)抚了(le)广东、广西(xi)二十多个州，使得岭南地区获(huo)得了(le)长久的稳定，功(gong)在千(qian)秋。
抛开“武功(gong)”不谈，从文化上看(kan)，冼(sheng)夫人的公公冯融刺(ci)史，曾“以礼义威信镇(zhen)于俗，汲(ji)引(yin)文华(hua)，士相与(yu)为诗歌，蛮中化之”，以至于“蕉荔之圩，弦诵日(ri)闻”，这说明汉人的礼仪与(yu)诗歌在当时已为岭南居(ju)民所接受(shou)与(yu)喜爱(ai)。这种对中原文明乐(le)于接纳的态度(du)，才是冼(sheng)夫人及岭南居(ju)民乐(le)于归顺北方政权的深层原因。
冼(sheng)夫人受(shou)到中华(hua)历代王(wang)朝的追封，乃至东南亚都(dou)有她的庙宇，她被称为“岭南圣母”，受(shou)人景仰(yang)。这不仅是官方反复(fu)宣扬的结果(guo)，也是岭南人对于汉文化的认可意识的反映(ying)。
值得一提的是朱元璋建政后，曾派兵三路进入岭南，当地守官们或降或跑，这同样反映(ying)出岭南一地对于中原汉文化的高度(du)认同，以及对于北方正统王(wang)朝的“归附”意识。无可否(fou)认，“民族大团结”局面的根(gen)基，乃在于文化观念之交融。
南下移民虽方言有异(yi)，但“慕北”情(qing)结与(yu)生俱来
道光年间《广东通志》载，在东晋及南朝之时，岭南的地方官吏，就有为孝子烈妇立坊、建祠的：“其流风余韵，衣冠气(qi)习，熏陶渐染，故习渐变，而俗庶几中州。”可见这个时期(qi)，在官绅阶层的影响下，岭南地区风俗与(yu)中原几乎无异(yi)。当然，边缘地带还存在南朝统治(zhi)者“以孝义训诲溪洞蛮俗”的现象。到了(le)宋(song)代，文献中就不再(zai)有“百越”的记载了(le)。可见彼时岭南城市或圩镇(zhen)之中，汉俚间的血脉与(yu)文化已经交融无间了(le)。这个历史过程中，辽金元三个政权对宋(song)朝的反复(fu)用(yong)兵，造成中原人民几次大规模的南迁，而岭南文化也得以从族群(qun)上发生了(le)“重(zhong)塑”。岭南的广府、潮汕与(yu)客家三大民系，陆续迁徙(si)而来，他们莫不以“中原”为傲(ao)，“慕北”情(qing)结原是自然。
一般认为，广府人主要是唐宋(song)时期(qi)经粤北南雄珠玑巷迁入，据(ju)统计，自北宋(song)中后期(qi)至元代初期(qi)的200多年间，中原及江南氏族由南雄珠玑巷陆续南迁的有130多次，主要迁居(ju)地为珠江三角洲一带及港(gang)澳和海外，操广府方言。而潮汕人，则由于历史上的西(xi)晋永嘉之乱、唐朝安史之乱和北宋(song)靖(jing)康之乱等事件，由中原避乱南迁。经江南，入福建，最终在宋(song)元年间大量(liang)迁入潮汕地区。客家人的祖(zu)先，则似乎来之稍(shao)“晚”，故以“客”著(zhu)称。
广东三大民系所持方言，看(kan)似迥异(yi)，然都(dou)是汉字文化的播(bo)衍，书(shu)写时并无差别。客家人，多在南宋(song)灭亡以后，从江西(xi)进入广东，方言受(shou)到了(le)元朝官话和变异(yi)后的南宋(song)官话的影响。广府话，则保留了(le)更多的古老发音和古汉语特征。相对而言，潮汕方言中保留的古越语词汇更多。
而若就其汉文化的底蕴而言，则三大民系文化实则血脉暗通，尤其是在家族文化观念上，与(yu)中原士族文化，原本(ben)无别。礼失求诸野，战(zhan)乱频仍后“千(qian)里无鸡鸣(ming)”的中原大地，文化遭遇重(zhong)创。而在岭南，陆续举族迁来的汉家人口，反而“成建制”地保留下了(le)“北方”传统文化。
岭南文化对贬谪文人的追捧：“慕北”情(qing)结与(yu)崇(chong)文倾向紧(jin)密(mi)交融
从陈桥生《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》的研(yan)究来看(kan)，唐朝之前岭南文化的呈现，还得依赖南下流寓(yu)岭南的作家及其作品，曾大兴先生据(ju)《中国文学家大辞典》以及《中国古代书(shu)院》的统计做出分析，认为就文化而言，岭南在明清两代就已悄然进入到全国先进行列。故此，岭南文化虽起步稍(shao)晚，但在古代也曾为全国陆续贡献过诸如(ru)唐张(zhang)九龄，明廖燕，清屈大均、黄遵宪(xian)等一流的文化学者。有学者陈恩维(wei)等近年来努力(li)开掘古代文学领(ling)域中的“岭南书(shu)写”，但无可否(fou)认，那些(xie)粤地名流的诗文作品中，对于汉魏(wei)风骨与(yu)唐宋(song)风流等“北方文学”与(yu)精(jing)神气(qi)脉，还是无不心动神往的。客观来讲，很长时间内，岭南文化对中原文化还是“仰(yang)目视之”且以“学生”态度(du)自居(ju)的。
唐代开始，岭南地区有了(le)更多贬谪官员的到来，他们对岭南文化的发展起到了(le)最为重(zhong)要的作用(yong)。
岭南民众(zhong)对于贬谪文人最是“追捧”，丝毫不以其谪官身份而稍(shao)有鄙(bi)视之心。其中潮州与(yu)韩愈(yu)，惠州与(yu)苏(su)轼这两例最为显著(zhu)。唐代韩愈(yu)在潮州任职仅八个月，“兴修水利”“赎放奴婢”“兴办教育”，推动了(le)潮州地区的社会进步和文化发展。加(jia)之他文名极盛，人谓“不虚南谪八千(qian)里，赢得江山都(dou)姓韩”，潮州地区尊韩崇(chong)韩的程度(du)，令人瞠目。今天汕头潮阳区随(sui)处可见的“双(shuang)忠庙”，也与(yu)崇(chong)拜韩愈(yu)密(mi)切相关。林伦(lun)伦(lun)教授指出，北宋(song)陈尧佐贬为潮州通判时，曾修缮韩愈(yu)祠堂，他对潮州崇(chong)文重(zhong)教风气(qi)的推动至为关键。则韩愈(yu)之被推崇(chong)，又与(yu)另一位北方贬谪官员本(ben)身密(mi)切相关。
北宋(song)时，苏(su)东坡被贬到惠州，任职两年七个月，他做好终老于岭南的打算。苏(su)轼的到来极大地促进了(le)惠州的文化发展，他以“罗(luo)浮山下四(si)时春”写荔枝，以“停鞭(bian)且莫去，照我(wo)一杯残”写惠州西(xi)湖，诗句脍炙人口，后人称“一自坡公谪南海，天下不敢小惠州”，诚不虚也；则文豪之笔，也进一步提高了(le)惠州的知(zhi)名度(du)。惠州作为客家文化的重(zhong)要聚居(ju)地，崇(chong)文重(zhong)教且代有发展。如(ru)今当地不仅建有东坡祠、东坡书(shu)院，更有东坡文化协会等，专心致力(li)于弘扬东坡文化。
不仅如(ru)此，还有流寓(yu)官员的后代，“遭乱不得还者，皆客岭表”。这些(xie)无法回到中原的官员后人，显然更深层次地促进了(le)文化间的交融。广东河源的客家古村苏(su)家围，据(ju)云(yun)即(ji)是东坡后裔(yi)所建。
岭南传统习俗在当下传播(bo)环境中反响热烈，根(gen)源是与(yu)中原文化一脉而生的文化共识
《大戴礼记》有言：“礼有三本(ben)：天地者，性之本(ben)也；先祖(zu)者，类之本(ben)也；君师者，治(zhi)之本(ben)也。”而“报本(ben)之礼，祠祀为大”。祠堂是祭祀祖(zu)先的地方，岭南地区祠堂之多，不是偶然。不特潮汕与(yu)客家如(ru)此，广州在快(kuai)速城镇(zhen)化的过程当中，宗(zong)祠也多能完整保留下来。盖岭南民众(zhong)从中原迁徙(si)而来，多聚族而居(ju)，更为看(kan)重(zhong)血脉与(yu)文化的延续。总的来看(kan)，岭南宗(zong)族文化的价值取向，与(yu)中原无别，儒(ru)家慎终追远与(yu)祖(zu)先崇(chong)拜的特点都(dou)异(yi)常鲜明。
有学者认为“守旧”是岭南文化的优点，所谓“守旧”，就是“固守某些(xie)优秀的传统文化”。2003年到2005年，当时的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公布了(le)两批36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，广东拥有5个，居(ju)于第1位。如(ru)今，广东不少习俗已升格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。而与(yu)祭祀文化伴生的节俗，如(ru)潮汕的“英歌舞”，广府的“划龙(long)舟”，粤西(xi)的“年例节”，都(dou)借助于传媒的关注与(yu)短视频的传播(bo)等，日(ri)益受(shou)到民众(zhong)的热捧。而诸如(ru)“广州千(qian)万富豪房(fang)东划龙(long)舟”“潮汕5岁女(nu)孩英歌舞”等新闻，更因民族情(qing)绪之激荡与(yu)传统文化复(fu)兴等社会因素，火爆网络，不少北方民众(zhong)也称被视频内容“引(yin)爆泪点”。
岭南文化某些(xie)特点受(shou)到全国各地的认可，实际上是国人骨子里的某种文化属性，超越地方文化的畛域，所形成的文化共鸣(ming)与(yu)血脉互振。
中华(hua)民族共同体(ti)既是政治(zhi)共同体(ti)，也是民族共同体(ti)，更是文化共同体(ti)和命运共同体(ti)。中华(hua)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在岭南地区有着特殊的历史进程与(yu)特点。历史上岭南地区对于中原文化的倾慕与(yu)追随(sui)，也是某种历史的选(xuan)择与(yu)必然。“慕北”情(qing)结，其实也是一种交融意识。总的来说，中原文化作为“输(shu)出”方，它的厚重(zhong)、绵延以及崇(chong)文重(zhong)礼的一面，与(yu)岭南文化的开明、宽容，以及善于转化的特点，都(dou)在交融过程中体(ti)现鲜明。
作者简介：作者系广东省岭南文化研(yan)究基地“广东技术师范大学岭南文明、文艺与(yu)传媒研(yan)究中心”执(zhi)行主任，首(shou)席专家；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(yu)传媒学院院长，三级教授。
注：本(ben)文系广州市智库项目“江南文化与(yu)岭南文化比较研(yan)究（2019GZZK10）”的研(yan)究成果(guo)